结庐紫山的明朝诗人宋之韩

吴蓉
2024-02-05
来源:赵都文化

               结庐紫山的明朝诗人宋之韩


                                                       吴蓉




宋之韩(1532—1600),字元卿,号敬斋,武安城关人。嘉靖四十四年(1565)进士,历任襄陵县令、西安府丞、户部员外郎、刑部给事中。为官八年,外治有兴文、修志、立教、筑城、赈饥等诸事,内治于国计之休戚,生民之利弊,无不直言相谏。隆庆六年(1572),因弹劾太监冯保,成为阁斗牺牲品,解职还乡。回到家乡后,宋之韩在紫山脚下结茅而居,自号“紫滨逸叟”,终日游乐田园,寄情山水。其间,他写了许多反映田园生活的诗作,格调清新,感情真挚,被认为有陶渊明的“田园诗”风格,他本人也被誉为“田园诗人”。娱亲课子之暇,笔耕不辍,卓然成帙,留有《青琐汇编》六卷、《紫滨逸叟诗集》八卷、《三才要览》四卷,有《主敬堂文集》、《说文举要》等存世。民国版《武安县志·文征》中列有30多位文人作品,其中,宋之韩的诗文数量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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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韩的《主敬堂文集》







01




宋之韩,1532年出生在武安城内一个儒者之家。其父宋煚,是当地有名的孝子,宋煚死后,在武安城衙门口街,建有旌表其孝行的牌楼,其名列入县孝子祠。董其昌曾作《题宋孝子诗册序》,以表宋煚的孝行。

受家风影响,宋之韩自幼聪慧,酷爱读书,“于书无所不读,五经大义,皆能诵解,诸子百家,下至医卜技术,无不究晓。”不仅熟谙五经六义、诸子百家,对医学、卜卦等杂书也饶有兴味,广泛涉略。

嘉靖四十一年(1561),宋之韩考中举人,四十四年(1565)再登进士科,首次入仕,任襄陵令。

襄陵县位于今天山西省临汾市襄汾县西北,交通十分便利,有通往四川、广西、云南、贵州的驿路穿过县境,来往官员都会在此歇脚。按明朝的财政制度,政府预算中没有旅费一项,驿站名义上由兵部掌管,实际上一切费用,即来往官员及随从所需食物、马匹和船轿挑夫全部由地方负责。“兵部只发给旅行人员一纸勘合:驿站所在之处,即须按照规定供应。”(苏同炳《驿递制度》)地方对来往官员不敢有丝毫懈怠,招待费用往往远远超出预算,这让历任县令叫苦不迭,也给本县百姓增加了很多额外的负担。宋之韩到任后,对来往官员招待支出进行管理,严格按照勘合中的标准做好供应工作,缓解了驿站供需费用不足的问题。

除了宋之韩,有明一代,有明确记载拒绝过往官员滥用权力、增加地方负担的另一位县令,是1558年浙江淳安知县海瑞,只不过海瑞做得更加不留情面,他把过境官员、钦差大臣鄢懋卿“素性简朴,不喜承迎”的官样通令节录在禀帖里,连同自己严格按要求接待的决心,直接送到鄢懋卿手中。鄢懋卿接到禀帖,连淳安都没有进,直接选择绕道而去。(《海瑞集》)

土寇也常常光顾襄陵县城。隆庆元年(1567),襄陵县城又遭袭击,因守城兵力不足,加之此城为土城,险被攻破。宋之韩立刻下令派遣民工士卒开渠,将汾水引入护城河,加固城防。眼见攻城不得,土寇只得撤退,全城百姓免遭兵难。为防后患,宋之韩申请改土城为砖城,被批准后,他带头捐出俸金百两,亲自筹划督建,耗时三个多月,砖城竣工,百姓对土匪侵扰的后顾之忧随之解除。

在任期间,宋之韩还主持续修了襄陵县志。清康熙襄陵县志纂修者、康熙五年襄陵知县谢国杰序说:“襄陵邑乘,旧传有手稿,只载城郭、官寺、田赋之事,不知昉于何时。明成化丙午,知县李咨始成县志十九卷,嘉靖乙丑知县宋之韩,命教谕吕调元又为续志,纂成于隆庆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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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正版《襄陵县志》中的宋之韩小传


隆庆版、康熙版、雍正版《襄陵县志》和民国版《武安县志》都记叙了宋之韩任职襄陵期间的诸多政绩。雍正版《襄陵县志》载:“宋之韩,武安人,由进士嘉靖四十四年任,才猷迥异,气宇渊宏,朝夕自奉,皆以俸易人,不得干以私,招复流亡,开垦滩田,民咸德之,审编独出真见,速而且公。邑有轻生以命图谋者,核实不少假贷,刁风寝息。严四门盘诘,勾差无扰狱讼,无留滞庠士,时加训迪,置赡学田三十亩,为作课之需,启圣乡贤名宦各改建祠宇学宫摧倾者及县镇城垣,俱以序,修葺有记,可征祀名宦。”

宋之韩在襄陵任职将近两年,对内刻苦自检,对外开垦滩田,整治刁风,善待儒生,修建学堂,可谓爱民如子,累著佳绩。之所以离开襄陵、迁职西安,是遭人诬陷,具体原因无从查询。襄陵百姓得知宋之韩离任消息群情愤愤,宋之韩却毫无愠意,与百姓告别后,一路向西,摇鞭赴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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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之韩是以府丞之职到任西安的。西安府丞专管永丰仓事。永丰仓是关中地区**粮仓,向来蠹弊百端。到任后,宋之韩全力整饬,仓事不久为之一新。

在西安,宋之韩还干了一件大事,那就是改建西安城墙。

在武安历史上,有三位文臣武将,奉诏督建京都或改建曾经的皇城。其一是宋初武将、武安邑城镇南沟村人韩重赟修建京都汴梁(今开封),其二是明初重臣、武安西马庄人郭资督建北京,其三就是宋之韩改建西安城墙。

对比发现,宋之韩的官职远不如韩重赟、郭资显赫,与当朝皇帝关系也远不如二人深厚。韩重赟是宋太祖赵匡胤少时“义社十兄弟”之一,他深知赵匡胤对洛阳皇宫情有独钟,在众人反对的情况下,督建汴梁,留下“汴梁皇宫仿洛阳”的典故。郭资与永乐皇帝朱棣关系更为亲密。靖难时期,朱棣统兵作战在外,郭资镇守大本营北平,负责供应粮饷,通力携手,直至靖难胜利。朱棣登基后,封郭资北京行部尚书,**任务便是修建北京。郭资不负皇命,奉诏督建十八年,永乐十八年迁都时,北京一派恢宏气象。在武安,至今留有“北京城,郭资修”的民谚。

宋之韩以西安府丞赴任时,他在当权者那里留下的所有印象也许只是官员花名册上的一个名字。尽管当时恰逢西安拟建砖城,尽管宋之韩筑襄陵城督率有方,但改建城墙不是他的本职工作,他本可以拒绝,最起码推辞一下,可没有,他仍如襄陵遭陷后赴任西安一样,毫无怨言、无条件地承担下这份“份外之职”。

西安城墙是中国历史上最**的城垣建筑之一,始建于明洪武三年(1370),至洪武十一年(1378)完工,在隋唐京城的皇城基础上扩筑而成。建成之后,虽然经过几次修缮,但到200年后宋之韩到任时,已是处处败迹,防御功能也大大降低,加之西安不是大明的政治经济中心,国家重视程度小,投入减少,修缮起来会更加困难。

凭借在襄陵的筑城经验,宋之韩着手对西安城墙进行改建,这也是西安城墙首次由土墙改建为砖城。经过两个月的辛苦督建,总长40里的砖城告成,城高墙厚,巍峨壮观,加之深挖的护城河,整体防御功能趋于完善。时任陕西巡抚张祉评价此举有“仓去百年之蠹,金汤壮千载之功”,并以此向上推荐宋之韩。

同是身负皇命,与韩重赟、郭资相比,宋之韩的西安之治没有在民间留下类似“汴梁皇宫仿洛阳”“北京城,郭资修”的典故或民谚,翻看众多西安城墙建筑史,此次改建之功也几乎都记在张祉名下,对宋之韩鲜有提及。

如今,登临西安古城墙,手触墙上青砖,感受指间粗砺,领略它的古朴深沉时,请一定记起这位曾在西安城下,运筹帷幄、指挥若定的“建筑大师”、武安人宋之韩。




03




从西安来到紫禁城,宋之韩一路擢升,先后任户部员外郎、刑部给事中。仕途顺利的他本以为这是实现更大政治抱负的开始,却没有料到,这里的权斗故事层出不穷,自己很快就被裹挟其间,欲罢不能。

隆庆六年(1572)七月初六的吏部京察,是隆庆年间进行的第三次京官考察。在这次考察中,包括刑部给事中宋之韩在内的三十二名官员被免去公职;吏部主事许孚远等五十三名官员降调外任;光禄寺寺丞张齐等二人以及司丞陈懿德闲住,即带薪免职;尚宝司卿成钟声调外任,不得再留京城。

如果孤立地看,这只是一次例行考察,与前两次考察没有任何区别,官员去留也是正常任免。以宋之韩为例,此次他被拿下,直接原因是他上了一道奏疏——《劾冯保四逆六罪疏》,被指不实。

两个月前,穆宗驾崩,神宗即位。宦官冯保上位为掌司礼监兼提督东厂,并亲自宣布遗诏,内有穆宗嘱托“三阁臣并司礼监辅导”神宗皇帝等语。明朝向来没有司礼监干政甚至辅导皇帝的先例,宋之韩上奏,指责冯保专擅朝政,有假传圣旨之嫌。在奏疏中,他例数冯保耗国不仁、窃盗名器、贩鬻弄权、贪纵、吞噬疆域、荼毒凌虐六罪,请求神宗“敕下三法司,亟将冯保拿问,明正典刑”。因为这道奏疏,宋之韩得罪了“倚凭城社”的冯保,“冒触忌讳,一言出而祸辄随之”,很快就被革职为民,过上了“娱亲课子”的日子。(《主敬堂文集序》)

但其真实原因远不止得罪一个冯保这么简单。此次京官考察前二十天,内阁首辅高拱被罢官闲住,而落马官员多为高拱在职时提拔,这就别有深意了。

在明朝的内阁斗争中,这样的事屡见不鲜。《明史》载,“高拱以内阁掌吏部,权势烜赫。其门生韩楫、宋之韩、程文、涂梦桂等并居言路,日夜走其门,专务搏击。”这些行径被现代学者张宏杰称之为“充当权贵的鹰犬”。(张宏杰《陋规:明清的腐败与反腐败》)

仍以宋之韩为例。他是在高拱任上从西安府丞一路擢升至刑部给事中。作为高拱门人,他之前曾被当做最韧的一支利箭,“具疏且论张居正”。张居正知道后,责问高拱。高拱否认是自己主使,说:“亟呼而止之……请出之外,以明我心。”次日清早即赶到吏部,调宋之韩出为某省参政。(王世贞《嘉靖以来内阁首辅传》)

可见,阁臣间的纷争促使他们各自培植自己的势力用做攻击对方的箭簇,旗下官员往往成为斗争中的牺牲品,宋之韩正是其中一个。在这之前,他谏疏不断,如《请近儒臣疏》《请复屯田疏》《论三弊六事疏》《条献漕河要务疏》等均凿凿可据,其不避权贵、为官敢言甚至被《主敬堂文集序》作者吴应庚视为“杨左诸公谠言直谏之嚆矢”,但无论奏疏言辞如何直切,劝进都是他身为中央谏官的份内事。因此,尽管《劾冯保四逆六罪疏》内容“令人洞心駴目”,但罪不至革职为民。可在历史的大背景下,他于不觉中卷入政治纷争,更无力改变成为箭簇的命运,这支箭簇射出后不可避免地迅速落地,旋即被扫地出门。

算起来,从入仕到离开宦海,不过才八年时间。壮年见弃,是遗憾还是如释重负?是愤懑还是如愿以偿?今人无法准确推测40岁的宋之韩离京途中的真实心情,但从《壬申放归写怀》一诗可以看出——起码在诗中,他欣喜于“幸沐君恩早放归”,并设想了“身闲细阐趋庭教,日永徐翻戏彩衣。篱菊欲黄新酒熟,东山携友醉斜晖”等数种场景。从此,世上不再有“于国计之休戚,生民之利弊,知无不告,告必勤勤恳恳,以冀君上之一悟”的谏官宋之韩,而代之以开启“开囿延宾以娱亲心,敦伦睦族以惬亲志”新生活的紫滨逸叟。他的诗世界也随之开始营造,用以安放他无处安放的心灵。




04




回乡后,宋之韩在武安城东北40余里的紫山脚下紫金泉(也叫紫溪)边辟园圃一处,自号“紫滨逸叟”,终日纵酒放歌,游乐于田园,寄情于山水,县内名胜地常留游踪,且每游必赋诗,到离世前的28年间,他写了许多反映田园生活的闲适诗,格调清新,感情真挚,被认为有陶渊明的“田园诗”风格,他本人也被誉为“田园诗人”。

他写过一首《渡紫溪》:

“斜抱荒村水一湾,幽人垂盼漫怡颜。树依溪岸容偏润,鸟睡沙洲意自闲。对月且须倾露滴,悲秋何必叹霜鬟。逐臣不避黄花笑,明日携壶看紫山。”

再看一首《闲居》:

“达人有乐地,乐地在田园。爱酒先耘黍,栽花数整樊。蜗涎界粉壁,柳线洒朱门。一暇闲中趣,休为忙者言。”

朝廷驱逐我,满山的黄花也嘲笑我,我都不怕,明天带上酒游紫山去;种地酿酒栽花,乐趣无穷,你们忙吧,我和你们说不着——追求超逸、希望摆脱尘世烦扰的情绪,在这两首诗中表达得非常透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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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湾洺水绕紫山


大自然往往是传统士大夫回避世俗纷扰的一片净土,更是暂避惊风骇浪的安静港湾。

在山间乡野,他发现了清新自然的风物之美,花草竞放,四季交替,“惟岸有柳,惟溪有鱼,以游以咏,其乐徐徐。”(《归闲》)“夹溪结茅屋,环屋千树林。深绿间浅绿,郁若山嵚岑。”(《闲居乐》)人人眼中有此景,人人笔下却未必有此诗。

万历十二年(1584)仲冬时节,武安县令王显仁邀宋之韩一同游览北响堂,排遣胸中郁闷。已经52岁的宋之韩欣然前往,与王显仁一同登上天宫峰顶,站在山巅,举目四望,无限风光尽收眼底。在山顶小酌后,乘着酒兴,宋之韩写下《甲申仲冬同邑侯王公登鼓山四首》,第三首这样写道:

“石鼓传奇自昔闻,冲寒来访意何殷。峰尖传斝波连汉,巘曲扬鞭袖拂云。宫殿当年夸壮丽,幨帷此日尚缤纷。千层石蹬行远憩,坐倚平坡对夕曛。”

此行,宋之韩十分开心,但由于时间仓促,未能尽兴。第二年(1585)深秋,他独自一人再次来到天宫峰顶,寺中长老置酒款待他,在禅房壁间,他看到磁州知州刘崇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写下的《登天宫峰二首》,非常欣赏,和着刘崇诗的韵,写下《登鼓山用磁州牧刘龙陂韵二首》,也成为在此地留下两首诗词的**一位文人雅士,其中一首情景兼融,颈联“龙潭灵作峰峰雨,石鼓威生面面风”中叠字的应用尤使全诗灵动,不失为佳作。

查阅《主敬堂文集》,找不到宋之韩为官八载的任何痕迹。加固襄陵城防保一方百姓平安、改建西安城墙留一处沧桑古迹、弹劾太监冯保以冀君上一悟,每件事都可能成为很多人口中的“当年勇”,而在宋之韩心里,似乎一切都已淡如云烟,随风而去。

他在《莲亭祝言》中,借写莲的形态,表达了深藏不露的愿望,“惟莲有子青更实,房以藏之完且蜜。淡而不厭厥味甘,有苾其芬香四溢。”莲子形状完整紧实,是因为有莲蓬容它藏身;它能香飘四溢,是因为其味清淡不浓烈。“老翁素性爱林泉”,他是真的归隐于田园,半耕半读,两耳不闻窗外事了。他甚至想把自己的文字世界一同藏起来。《主敬堂文集》编纂者之一、宋之韩元孙宋汝为在书前述略中说:“给谏公……尝手刻《青琐汇编》六卷、《紫滨逸叟诗集》八卷、《三才要览》四卷,藏之家塾,不求知于世,而世亦罕有知之者。”但天不丧斯文,在不久后的流寇播虐中,很多缙绅之家被劫掠一空,唯有宋之韩书稿完好地保存了下来。宋汝为在述略最后说,这是“给谏公之孤忠纯孝得不泯灭于人间世也”。




05




箪瓢自乐、归隐于野的人生态度并不意味着对政治的漠然。

宋之韩革职为民、回到家中时,才40岁,一生才华无处施展,却只能寄情山水,读书自娱,在大自然中求取心理慰籍,在典籍中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但江山落败、百姓哀鸣的末世之状,让出世与入世、遁世与经世的矛盾冲突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他的脑海里,也交织在他的诗世界中,诵读揣摩间,会有越来越多看似消闲、实则不甘的情绪浮出纸面,让人们对“田园诗人”的定义产生些许怀疑。

《主敬堂文集》卷三的**首诗是《春早适近郊》:

紫溪有逸叟,壮岁归畋亩。千载何茫茫,惠夷堪尚友。斗柄初指寅,东郊已鞭丑。呼仆驾巾车,傍挂一壶酒。雪山传新容,古木撑秃肘。玉散几枝梅,金入千条柳。

最初的诗境非常闲适,但随后便流露出苦闷的情绪:“人生多愁颜,今兹开笑口。醉归度古原,猎人逐兔走”,“得兔时一欢,蹉跌间常有。追忆古人心,惓惓叹烹狗。”被朝廷所弃的愤懑显而易见,足见他并不是完全安逸于平静的隐居生活。

因此,在大自然中寻求心理平衡的宋之韩,会在游岳武穆王祠时生用世之念,“誓后燕云空唾手,旌回伊洛只酸心。故疆落尽中原泪,回首重看北骑侵。”(《再吊岳武穆王祠步刘用老韵二首》);在望白起故城时发慨世之叹,“当日并吞留伯业,只今荒垒唤愁生。废兴事往嗟陈迹,仁暴心殊感世情。”(《过白起故城》);在登鼓山时怀入世之思,“人事千年归草莽,山形万古只崔巍。临风把酒成多慨,更向山头一振衣。”(《甲申仲冬同邑侯王公登鼓山四首》);甚至在六十岁生日时,写下“为国除奸言激切,居家养素乐优游。扶衰好把儿孙课,一点忠诚愧未酬”的诗句……种种情绪交织融合,构筑了他人生后半程的思想图景。

读书之余,宋之韩常常游走于阡陌之间,所见所闻让他产生了浓厚的忧农意识。《主敬堂文集》共收录宋之韩诗作396首,其中有近百首记录雷雨霜雪和节令,诗也以此为题,并没有多少生动的乐趣,但如此热切地在意天候节气,默察自然的变化,源于他对农事的关注。他会为有雨而喜,“天外方垂线,檐头渐有声。含花因尽放,拈草藉全生。云湿心神爽,尘消眼界清。佳辰何以酹,催句盏须盈”(《春日喜雨》),也会为无雨而忧,“露下碧天高,晴空无片毫。锄耕陈夙苦,难黍慰今劳”(《课农》),甚至在一首祝寿诗的小引中写道:“邑中历春至夏不雨,人心惶惶”,可见,久旱不雨的忧虑在他心中没有片刻消除。

忧天本是忧农,这在《谷雨日大雨便于播谷民咸悦诗以纪之感事》《明农三首》《喜雪》等诗中均有体现,其中,《蚕妇行》以一个从京城流落农家的蚕妇口吻,形象描述了明朝中期农民在官府的无情催征下,终岁劳碌仅能裹腹的艰难生活,是彰显其对农桑之病真正关怀的优秀作品:

“妾生本京国,不识耕与桑。嫁与农家子,百年同糟糠。夫婿终岁苦,何曾有积仓。二麦尚未秋,炊釜已无粮。上天靳雨泽,下民忧恒晹。一食仍未饱,几欲枵肝肠。思解倒悬困,二月蚕事忙。蛾子欲出壳,桑芽尚未长。柔枝向阳取,采采不盈筐。布食计多寡,天时酌温凉。一夜过十起,何曾身着床。但忧茧非实,岂知容未妆。茧成出易粟,聊以事姑嫜。公家税孔棘,称贷能弗偿。新丝已卖尽,依然只空囊。无衣不暇补,无食不获尝。静言此艰苦,使人心彷徨。忆昔京华客,衣披云锦裳。出入九冲上,五色腾辉光。旌旗导车马,帷幄映轩堂。更余缠头锦,一笑掷优倡。感今还慨昔,我心殊悲伤。惟愿丝纶客,勿谓茧丝良。”

农业是民生之本,治国之本,宋之韩明白这个道理,因此他在诗的结尾部分表达了自己的政治观点:民乃邦之本,民穷谁守邦。巡行补不足,俯恤起痍疮。未雨彻桑土,苞桑虑无疆。男有仓兮女有筐,嘻然,同乐太平乡。

除农桑之病,种种残酷的社会现实也深深烙印在这个中年人的心上,他在《别驾赵公祷雨有应碑记》中逐一列举,“或用刑太过以草芥良民者有之,或贪心靡志以剥民脂膏者有之,或衙舍不严下人纵虐者有之,或心术不正阳舒阴惨者有之,或词讼太滥冤抑不伸者有之,或谗谮肆行善恶不辨者有之。”这些沉迷于歌舞台榭、声色犬马的高官士绅所不能想象的不堪,令他惕然以苦,恻然以悲。

悲苦无以解,无奈的宋之韩只好向佛道中寻求精神寄托,故其晚年诗中多忘机、出世之语,如《佛光寺》中的“禅心久定同潭水,尘虑时牵愧葛藤。老眼经秋思尽展,与君还上最高层”,又如《登紫山》中的“谈禅见说因为果,入定方知色是空。挥剑且将斜日止,登山老子兴无穷”。在做好出世打算的同时,他仍想上到最高层,挥剑止斜阳,这与他中年登鼓山时“临风把酒成多慨,更向山头一振衣”的情怀何其相似,只是添了几多苍老的味道在其中。

40岁就被迫革职回乡,是宋之韩**的遗憾,但也许正是因为人生后半程远离庙堂,他才得以放眼苍凉世界,书写心灵之声,忧国忧民的困惑和深思才更显低沉彷徨。

1600年,宋之韩走到人生的终点。尽管历史提供给他的舞台并不大,他的表演也不够华丽圆满,但作为一介文士,最终能在家乡的山光水色之间结束这场演出,向人生谢幕,也是无憾无怨了。

文章来源:赵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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