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逻辑学鼻祖公孙龙

郑延芳
2024-02-05
来源:赵都文化

中国逻辑学鼻祖公孙龙


□郑延芳




在中国古代思想史上,他是最具争议的人物之一。

理解他的人,称之为辩者、名家;不喜欢他的人,觉得他好诡辩,是杠精,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以名乱实,有害大道。他就是开创了中国理性学派先河,为中国逻辑学奠基的公孙龙。西方学者称他“构造了一个相当丰富的关于语言本身的哲学理论”,堪比古希腊先哲亚里士多德。

公孙龙,字子秉,是战国时期百家争鸣璀璨群星中别具异彩的一颗。

就在亚里士多德去世的两年后,前320年,公孙龙出生于赵国邯郸。他少学先王之道,早年曾游于魏国,后为平原君门客,多次参与赵国与诸国之间的国事讨论以及学术争辩。公孙龙善辩,常常“困百家之知,穷众口之辩”。他提倡“正名实”,即“正彼此之是非,使名实相符”。

他开创了名家“离坚白”学派。有著作《公孙龙子》传世,书中包括《迹府》《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名实论》等篇,其中《白马论》和《坚白论》论述了他学术思想的核心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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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先秦时期的函谷关,西据稠桑塬高地,东临弘农河,南为秦岭,北濒黄河,是出了名的险隘要塞,关东六国之人想入秦,必须从这里过,实乃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所。

那一日,公孙龙骑了一匹白马,逍逍遥遥自赵国而来,想要叩关而入,却被守关的秦兵拦下。关吏盘问了他的来历,又看了一眼白马,告诉他:人可入关,马不能。原来,赵国当时正在闹马瘟,死了好多马。马可是各国极为重要的战略物资,不能不重视,秦国正是害怕传入马瘟,勒令士卒严防,禁止赵国的马进入函谷关。

被拦在关口的公孙龙不慌不忙地说:白马非马,怎么不能过关呢?关吏愣了一下,白马明明也是马呀。公孙龙又说:我叫公孙龙,我是龙吗?关吏摇头,并心想:这个人肯定不是龙,倒很有可能是个脑筋不大好的疯子。公孙龙继续说:既然公孙龙不是龙,那白马也就不是马,自然就可以过关了。关吏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只能坚持说,上面有命令,凡是赵国来的马一律不得入关,我不管你骑的这是白马还是啥马,反正不能过去。

这时,公孙龙依旧侃侃而谈:“马”指的是一个物体的名称,“白”形容的是一种颜色,名称和颜色不是一个概念,“白马”是“白”和“马”两个不同概念联合在一起的,自然不能单指“马”。打个比方说,你想要马,那么给你黄马、黑马都可以,但是如果你要的是白马,那给你黑马、黄马就都不行了,这也说明“白马”和“马”不是一回事。所以说,白马不是马。

一番绕来绕去的高谈阔论之下,关吏已经完全被绕蒙了,茫茫然不知所措,又找不到理由来反驳,于是只能让公孙龙和他骑的白马过关了。

这个故事流传了两千多年,其中提到的“白马非马”是中国哲学史上的一个**命题。

《公孙龙子》中的《白马论》对其进行了详细的论述:“……马未与白为马,白未与马为白。合马与白,复名白马,是相与以不相与为名,未可……白者不定所白,忘之而可也。白马者,言定所白也。定所白者,非白也……”

公孙龙认为,白是一个独立的普遍的概念,并不限定于指向哪一种具体事物的颜色。同样,马也是一类事物的具有普遍性的一个概念,指向也不具体。而说到白马时,则限定到了比较具体的事物即白色的马。抽象的普遍性的概念如白、马,与具体的事物如白马,自然是有区别的。

他以寥寥数语,论述了马与白马二者的内涵、外延,也分析了这两个概念的差别,即个别与一般的差别。今人看来,他夸大了二者的差别,使之割裂并加以绝对化,从而否认了个别,只承认一般,使一般脱离个别而独立存在,把抽象的概念当成脱离具体事物的精神实体,从而导致了客观唯心主义的结论,使原本的逻辑学萌芽陷入了诡辩。

而在当时那个历史时期,他的这套说辞不但让函谷关的小关吏无言以对,也确实让许多学者都无法反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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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列在邯郸市博物馆二楼的“白马非马”摆件。




02



公孙龙因“白马非马”一辩成名,蜚声列国,引起了诸子百家的关注。当然,有很多人是不服气的,其中儒者孔穿在一次路过赵国邯郸时,便专程跑来平原君府上,找公孙龙论战。

《公孙龙子》中《迹府》,便记载了孔子六世孙孔穿与公孙龙辩论的故事。

孔穿先是降低姿态,貌似很谦恭地表示,自己是慕名前来拜师的,只是对公孙先生“白马非马”的观点不敢苟同,如果先生能够放弃这个学说,他愿意当即成为其弟子。

这位孔穿先生也是谦虚得过了头,明明就是来打嘴仗的,偏偏要起个低调的开头。结果让公孙龙敏锐地抓到了破绽,一击而中。

公孙龙说:你既然想要拜我为师,应该是认可并接受我的学术观点的,而“白马非马”是我非常重要的学说,你却要求我放弃,你这是在教我做事吗?一面说要拜师,一面又教育我,这不是自相矛盾吗?“先生之言悖”。接着,公孙龙又说:“白马非马”这个说法,当年的仲尼先生也是赞同的。您的先祖都认可的事,您该作何应对呢?

孔穿好像还不大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于是公孙龙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当初,楚王在云梦泽狩猎,“张繁弱之弓,载亡归之矢,以射蛟兕……”结果把弓给弄丢了。随从们要去把弓找回来,楚王却认为是楚国的国君丢了弓,也将会是楚国的国人拾到,又何必非要找回来呢?孔子听说这件事后曾评论道:楚王似乎讲仁义了,但讲得不到家,应该说人丢了弓、人拾到就是了,何必限定是楚国的人呢?由此,公孙龙认为,孔子是把楚国人和人区别开来看待的,且得到了人们的认同。

那么,如今作为孔子的后世子孙、以仲尼为宗师尊崇儒家学说的孔穿,却来否定把白马与马区别开来的说法,这难道不是又一次自相矛盾吗?“先生修儒术而非仲尼之所取,欲学而使龙去所教”,那我公孙龙再贤良一百倍,也当不了你孔穿的老师呀。结果,“孔穿无以应焉”。

不仅是孔穿无言以对,当时许多学术大家都辩不过公孙龙的“白马非马”论。

大家虽然辩不过,但心里还是不服气,更不认同他的思想。庄子批评公孙龙的学说是无用之言,扰人心智,让人困惑,“饰人之心,易人之意,能胜人之口,不能服人之心”;儒家也认为公孙龙的理论有害社会,“王公好之则乱法,百姓好之则乱事”,搞不好会让天下大乱的。曾经眼看着孔穿在辩论中落败的平原君赵胜评价公孙龙说:“其人理胜于辞,公辞胜于理。辞胜于理,终必受绌。”时人的普遍不接受,反衬出公孙龙在那个时代是多么另类,或者说超前!当然,这也为公孙龙的落寞结局埋下了伏笔。

今天看来,公孙龙的言论并非无懈可击,确实有诡辩之嫌。从逻辑学上说,“白马非马”讲的是“个别(白马)”和“一般(马)”的关系,但夸大了二者之间的区别,割断了二者的联系,尤其是公孙龙在辩论中悄悄偷换了概念:白马其实还是马,白色不是马,“白马非马”在“白色不是马”的前提下肯定无人能驳。

但“白马非马”这个命题,蕴含了丰厚的语言智慧,假如经过进一步的发展、完善,很有可能成为真正的形式逻辑体系,可惜因为种种因素阻碍,渐渐隐入历史云烟,直到近现代才被人们重新认识和了解。

公孙龙以“白马非马”论,于诸子百家里别树一帜,在历史长河中留下精彩一笔。而他能在先秦灿烂群星中脱颖而出,确立一派宗师的学术地位,所凭借的当然不仅仅是巧言善辩的三寸之舌,其学术理论自成体系,学术价值更值得今天的人们深入评估。




03



公孙龙所处的时代,周王室王权早已衰落,七雄并立,各国纷争,在儒家看来,是礼崩乐坏,天下大乱,天子有名无实,社会失去应有的秩序。

自春秋时期孔子提出“名”这一概念并倡导“正名”以来,儒、道、法、墨各家纷纷提出了各自的观点,对名、实关系加以论述。而公孙龙更是将“名实关系”作为一个专门的逻辑问题加以研究,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名家”学派。

在《名实论》中,公孙龙提出了“物”“实”“位”“正”“名”等几个术语,并将“物”解释为世间万物的总称,“实”是决定事物性质的本质属性,“位”指名与实之间的一种对应关系,“正”是指名是否符实的标准,“名”则是对事物的称谓。其逻辑思想为,任何一类具体事物都具有确定的属性、属于一个确定范围,从而为明确“名”的外延和内涵提供了客观基础。“白马非马”“离坚白”都是在这一正名原则的基础上提出的命题。

于是,他在《坚白论》中说,人们用眼睛看石头时,感受不到它的坚硬,只看到它是白颜色的,这就是没有坚硬;用手摸时,不知道它是白颜色,而感受到它是坚硬的,这就是没有白颜色。前一种是坚硬藏了起来,后一种是白色藏了起来,这可以称之为“自藏”。“得其白,得其坚,见与不见离。不见离一。一不相盈,故离离也者,藏也”。就是说,看到它的白色,摸到它的坚硬,有“见与不见”的不同情况,这就叫离,因为石与坚、白不能互相包含,所以就分离了,分离了也就是藏起来了。他认为,白色与坚硬并不是结合在石头里面,而是脱离石头独立存在的。这就是“离坚白”学说的主要论点,这个学说把事物的各种属性与物质实体割裂开,又把它们一一孤立起来而否认其统一性,这在哲学上就意味着一般不是存在个别之中,而是可以脱离个别单独存在的。这种理论确实具有一定的历史局限性,但瑕不掩瑜,放在两千多年前那个时代来看,依然是先进的、超前的。

在《通变论》中,公孙龙又以羊、牛、马为例,提出了类同必须俱有(有共同点)、类异必须不俱有(有不同点)和“俱有不必同类”以及“不俱有不必异类”的逻辑分类思想,为其名实理论提供了逻辑论证依据。该文艰涩难懂,却包含了极为丰富的内涵,是先秦名辩分类理论的重要成果。

《公孙龙子》到西汉时,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有14篇,到北宋时只剩下6篇。其中,《迹府》是后人汇集公孙龙生平言行写成的传略,《白马论》《指物论》《通变论》《坚白论》《名实论》等五篇为公孙龙所作,记录了他主要的学术思想,包括诸如“鸡三足”“火不灭”等一些堪称惊世骇俗的命题。

首篇《迹府》以“正名实而化天下”为宗旨,与压轴之篇《通变论》的结尾“两明而道丧,其无有以正焉”遥相呼应,全书诸篇内在逻辑关系紧密,前后对比,正反论证,举例得当,思维缜密,且具有中国逻辑思维特色,与古希腊逻辑、印度因明达到了相同的理论高度。

先秦诸子学说中,儒家以研究社会政治、伦理法制为核心,具有人文主义色彩;道家探索自我与宇宙,讲求天人合一,倾向自然主义。而公孙龙独辟蹊径,研究以逻辑分析为核心的语言哲学,是与那些传统的理性哲学所不同的知性哲学。他的学说看似诡辩,但如果以现代的学术眼光去看,会发现他对人们在逻辑表达方面的精确性提出了更高要求,有利于消除日常语言的随意性和模糊性。他的理论已经初具逻辑学的萌芽。

因为过于特立独行,公孙龙和他的理论不容于当世。而且,他的学说又不像儒学那样有利于帝王统治,以至被后世批判遗弃。可以说,公孙龙是中国古代思想史上颇具争议且曾经被严重低估的人物,他独特的哲学思想和思维方式,对中国哲学及逻辑思想史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他坚持了物质**性的唯物主义立场,提出了类似古希腊伟大思想家亚里士多德的本体理论,这是对中国古代哲学本体论的一个独特贡献;他提出了一套相对完整的知性认识理论和知性思维方式;他在中国思想史上**个提出了相对完整和系统的知性逻辑学说,论证了知性逻辑的概念理论和基本的思维规律,上承邓析、伊文、惠施等先贤的名家学说,下启后期墨家和荀子的逻辑思想,构成了中国古代逻辑思想发展史上一个极为重要的环节。

公孙龙在总结春秋末期思想家、名家学派先驱、郑国大夫邓析所开创的名实之辨的基础上,将名实问题作为真正意义上的逻辑问题来加以研究,从而使逻辑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公孙龙既是中国先秦名家学说的集大成者,又是中国逻辑学理论大厦的真正奠基人。正是在他的逻辑理论上,产生了与西方形式逻辑、印度因明逻辑平起平坐的中国逻辑系统。


                               


04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载:“平原君厚待公孙龙”。平原君喜好名家论辩之言,公孙龙遂为其门客。

据《吕氏春秋·审应览》记载,赵惠文王十五年(前284年),公孙龙曾经带领弟子从赵国赶到燕国劝燕昭王“偃兵”。虽然燕昭王当面满口答应,公孙龙通过审时度势,却认为不可相信,因为他看到事实上“诸侯之士在大王之本朝者,尽善用兵者”,他“循实责名”,猜透了燕昭王的真实内心,使燕昭王无话可说。

赵惠文王十六年(前283年),秦国与赵国盟会缔约:“秦之所欲为,赵助之;赵之所欲为,秦助之。”不久,秦兴兵攻魏,赵欲救魏,秦王就使人责备赵惠文王不遵守盟约:“今秦欲攻魏,而赵欲救之,此非约也。”从字面上来看似乎是那么回事,赵国不知该如何回复。平原君向公孙龙问计,公孙龙建议,赵国也可以安排使臣去见秦王,就说赵国欲救魏,而秦国独不助赵,这也不符合盟约,“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打嘴仗公孙龙还没输过。果然,秦国得到回复后,有所顾虑,最终“兵至大梁而还”。

赵惠文王十九年(前280年),公孙龙与赵惠文王论偃兵之事。赵王问:“寡人事偃兵十余年矣,而不成,兵不可偃乎?”公孙龙说:“偃兵之意,兼爱天下之心也。兼爱天下,不可以虚名为也,必有其实。”公孙龙又一次以实正名,指出赵惠文王不真正具有兼爱之心,故不能行偃兵之实。

另据《战国策·赵策三》记载,赵孝成王九年(前257年),秦攻赵,是平原君使人向魏国求救,信陵君魏无忌窃符救赵,解了邯郸之围,虞卿因此为平原君向赵王请封。公孙龙闻讯后,连夜驾车入见平原君,指出此举甚不可行:“王举君而相赵,割东武城而封君者”,是因为平原君是赵王的亲戚,而“一解国患,欲求益地,是亲戚受封而国人计功也”,即计国人之功于亲戚名下。他建议平原君不要受封,平原君听从了他的劝告,并由此对公孙龙更加看重。

以上几件事可以充分说明,公孙龙并非某些人贬低的那样只会口舌之争、诡辩小术,他积极参与军国大事,不止于出谋划策,还能亲力亲为,将自己的学术理论化用于具体实践当中,十分自如得当,关键时刻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赢得了功业声名。

作为名辩学派最**的代表人物,生活在东方古国的公孙龙所进行的种种理论探索及实践活动,和当时的西方智者们有着诸多相似之处:他们都参与了所处社会的历史性大变动,靠自己的智慧共同推动了人类思想认识的深化。这是人类文明史上非常引人注目的现象。

当初,“白马非马”为公孙龙吸引了眼球,博得了关注;最终,也是“白马非马”让公孙龙败走了麦城,黯然退出历史舞台。

赵孝成王十年(前256年),阴阳家创始人邹衍作为齐国使者来到赵国,平原君听说他知识渊博,也特别能言善辩,就向其请教“白马非马”论,并让他与公孙龙当众展开辩论。

邹衍的确是聪明人,他知道从言语上是无法辩过公孙龙的,就采取了迂回战术,称公孙龙“烦文以相假,饰辞以相惇,巧譬以相移,引人使不得及其意,如此害大道”,并且以此为由不与其对辩,既避开了公孙龙的优势锋芒,又显得姿态很高。果然,平原君被他说动了,对邹衍的观点十分认可,而且从此逐渐疏远了公孙龙。五年后的前251年,平原君卒。次年(前250年),公孙龙也离开人世。

赵国人公孙龙,他的学术观点远远超出同时代人的认知水平,因而被污名为诡辩之术。而且,因其学说无益于帝王统治而被边缘化,乃至最终销声匿迹。当今天的人们回首审视,时光深处的他依然光芒难掩,那是我国古代最伟大的逻辑学大师,是中国逻辑学理论大厦的真正奠基人。

公孙龙就出生在这片热土,邯郸何其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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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龙,字子秉,赵国人。战国时哲学家,名家学说的代表人物。曾是平原君的门客,反对各诸侯间的兼并战争。在思维逻辑上,提出“别同异”命题,着眼于“别”而不在“合”。他从严格区别事物的共性和个性出发,把“同”与“异”的矛盾绝对化,认为思维中的一切属性可以脱离本质而存在。


文章来源:赵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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