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城考古钻探勘查记(上)

张子欣
2024-02-20
来源:赵都文化

邺城考古钻探勘查记(上)


张子欣




1983年10月,邺城考古工作正式开始,来自中国社科院及省市相关部门的各路专业人士汇集一处,组成邺城考古队,他们克服重重困难,对位于河北临漳的邺北城遗址进行了全面勘探发掘,探明了东南北三面城墙;确定了中阳门(即永阳门)、凤阳门、广阳门、建春门、广德门等门址的位置;探明了建春门、金明门之间的东西大道,在东西大道之北的中央部位的宫殿区探明十座建筑基址,在西部铜雀园(后赵九华宫)的位置探明四座建筑基址;同时对保存在地面上的铜爵台、金虎台基址也进行了勘探和小规模发掘。此次考古研究认为,邺北城这种城市规制标志了我国都城发展史的一个新阶段,改变了汉代以来宫殿区分散的布局,中轴线的形成使都城规划更为对称和规整,对北魏、东魏、北齐乃至隋唐的都城,都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这些成果载于邺城考古队撰写的《邺北城遗址勘探发掘》简报,发表在1990年《考古》杂志第7期。





考古专家汇聚临漳




1983年10月3日,北京来电报称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徐光冀教授一行将来临漳三台,因交通不便,只能先到邯郸乘汽车再到讲武城,县文保所乔所长派笔者和王存金骑自行车去接。于是,存金带着徐教授,同行的顾智界女士坐上笔者后轮打了补丁的自行车,沿漳河北堤一路颠簸,坎坷而行。

第二天傍晚,又从北京来了一辆大汽车,满载工作生活用品,随车的是蒋忠义先生和屈如忠先生。紧接着来的是河北省文物研究所的孟繁峰先生和姚明先生。江达煌先生是副队长,因工作交接耽搁,姗姗来迟。“千呼万唤始出来”的是邯郸地区文化局的罗平先生……临漳县文保所派笔者跟着学习。我们文物保管所能住宿的地方不多,人一多,连供奉玉皇大帝的地方都借用了,省里来的孟、姚两位就挤在了笔者的卧室。

就这样,像群英会似的,诸路豪杰,先后聚齐,只待东风了。



教授给新人上课




正式开工前,连续开了几天会,统一思想认识,制定规章制度,并做了大体分工,又连续办了几天学习班,由徐光冀教授给我们这些新人讲课,地点在金凤台下东小院办公室内。

徐教授讲了地层学,出土文物的分类,打探沟、探方的发掘方法,用罗盘仪定方向等等,讲得很详细,要求很严格。郭义孚教授则讲了田野考古的测量绘图,他是北大的客座教授,专讲田野测绘。二位教授一共讲了十几个晚上,直到开工后,大家还要一边工作一边学习。

屈如忠先生是负责钻探的,老家在安阳市西郊花园庄,离殷墟宫殿区遗址不远。他从安阳请来8名探工,全是农家打扮,地道的农民,还拉来百根钢管,说是与安阳自行车制造厂联系购买的,是做车架用的那种,截作5米长,把洛阳铲的铲头焊接在钢管一头,另一头焊了个铁鼻子(铁圈),竖起来比瓦房的脊顶还要高,这就是钻探的工具,叫探铲,可以把地下的土带上来观测了解。

快要开始工作了,徐教授安排蒋忠义带领王存金和笔者在邺北城的大约范围内,对所有高出地面的土堆进行了初步钻探调查,结果并不理想。



邺城遗址开始发掘




1983年10月15日早饭后,钻探工作正式开始。从何处下手呢?乔文泉先生曾参照文献记载的“邺北城东西七里,南北五里”,按晋尺1尺=24厘米,用米尺丈量,做了多次寻找,未果。他指派大家从金凤台南北两头探起,向外延伸,只要有夯土,就一直向前追。

向北的这部分人探过高出地面的部分,就尽为沙土了,再向下探到8米以下,仍未见到纯土。这里曾是漳河改道的主河道,高大的台榭、坚固的城墙早都被无情漳河激浪夷为平地了,一点根基也没有留下来。笔者为此记下了几则钻探日记:

1983年10月15日,天气晴朗,温度宜人,南风徐来。

今天是邺城考古开工**天。邺城考古队队长徐光冀、副队长江达煌,现场指挥蒋忠义,钻探领队屈如忠,钻探工人十余名,经过十多天的筹备,今天正式投入战斗。

7:00开饭,8:00上班。探工们拿着各自在诸多探铲中挑选的顺手工具,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如奔战场。笔者作为一名新兵,满怀好奇的心理、喜悦的心情,跟随大队人马进入工地。

开工点选在金凤台北围墙北5米处。从西向东布孔,西头在围墙西北角之北5米的麦地里。东西一排十几个孔,每2米打5个孔。

笔者跟着屈先生站在工地上,看到老探工们得心应手,熟练地操作着探杆,动作协调而优美。没几下,2米深就下去了。一转眼,西头两个探工的探杆全部下去了,5米的长度只剩下手捉的部分。他俩都说:没有夯土,只是沙。第4孔3米深处出现平砖,接连3个孔皆如此。笔者和老罗几个人猜想:按文献记载这儿应是长明沟的入城口。究竟是不是,还需要等到发掘后才能知道。沿这一线向东的孔,大都是乱土。一直到东边路沟内,1至2米深就是砖瓦块了,再往下探很困难。

下午继续钻探,在金凤台西北角围墙内,台下布孔,欲知城墙基的边缘,在台下羊肠小径的两边探时发现,西边是沙,东边是夯土。把人调到铜雀台西坡,有夯土但不厚,往西下探5米,不见净土。遥望西边,太行呈苍黛色,半轮红日落入山中,晚霞给半天涂上一层火红。

10月16日,晴朗,秋高气爽。

上午在金凤台北围墙内侧,从西向东布孔。从围墙的西北拐角处,东数第2个暴砖柱的正南开始,是夯土与非夯土的分界线,向南数米后向东南斜去,估计应是城墙与金凤台的相接处。西城墙基宽约15米。

下午兵分两路,一路继续探金凤台与城墙基的分界线及金凤台的北边缘;一路到铜雀台再向北探,向北逐渐到了铜雀台现存的最高处。

夯土逐渐厚起来,蒋忠义说:“根据以往的经验,这个时代(三国两晋)的城,大都是西南东北斜向,这个城可能也是如此。”

罗平先生说:“《水经注》载:铜雀台借癸丘做,发掘可知真假。”蒋说:“探的这些情况,仍不大清楚,待发掘后才能下定论。”

10月24日,多云。

上午在金凤台南和漳河北堤之间寻找墙基。先在东边,紧靠民居,生产队仓库西山墙外,从北向南布一排探孔。探到5米深,均无夯土。又在仓库北墙,从西向东布一排探孔,与**排成丁字形,5米深不见夯土。又在大堤北脚下,从西向东布一排探孔,5米深未见夯土,看来在这一空阔地上是找不到墙基了。

下午在金凤台围墙南、文昌阁东,高于地面的台地上钻探,5米深不见夯土,也不见生土。

在金凤台院内、碑廊东北角探,碑廊北台地下探3米见夯土。一直到6米,仍是夯土。

11月1日,晴。

在北堤南,南北路西侧约10米处的坑内,探得夯土。在邺镇村北,南北路西台地上一个废弃的烧砖窑址探得夯土,与坑内夯土南北连成线,应是西墙基址。继续向前追探,向西南斜去了。

11月3日,晴,稍有北风。

兵分三路:

蒋忠义、孟繁峰、王存金和探工老纪等几个人过漳河南去探南城的西墙。经钻探,南堤上的标志牌插得较准,牌南、牌北都有夯土,但是堤南向东南偏去,在变压器西30米处有夯土,可能这里有拐角。板堂村东标志牌插得不太准。东西柏油路(习蔡线)北,夯土较薄。

屈如忠、顾智界带几个探工在井龙村西、金凤台正北路边上探,意在寻找铜雀台的北边缘,3米以下出现流沙,探孔不能下伸。

剩下几个探工在金凤台北围墙北继续钻探,欲寻找铜雀台的南边和金凤台的北边。

12月22日,晴天。

天气冷了,考古队收工了。布置给笔者和王存金在附近钻探,做好记录。

上午在井龙村西北,场房(生产队看场人员住的处所)西南角15米处探一孔深2.7米见夯土,到3.7米深处仍是好夯土。在这个探孔北7.3米处打孔,深1.95米见夯土。

下午在原方位继续钻探,场房南1米处打孔,深5.5米不见夯土。东隔5米打孔,深5.5米不见夯土。在场房西南角1.5米处和4米处各打一孔均于4米深见夯土。这里是曹魏西园,后赵九华宫,这是什么时代、什么建筑,待发掘后才能晓得。冬天夜长昼短,不觉得就是一天。



寻找邺北城南墙




在台南向南探的这部分人,过了漳河北大堤约百米,发现墙基夯土带向西南斜去,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事实就是这样,也只好顺着夯土向前走。向西南穿过邺镇村的西南半部,又向南去,在数十个农家院落里探寻。幸好我们提前做了工作,没有哪家阻挡的,一直追到村外西南角的一个小桃树林中,向东折去。这就是整个邺城的西南角了。

钻探人员沿城墙基础的夯土从西南角向东折去,这就是邺北城的南墙。进入河床,沿河北岸向东,穿过漳河三台桥(已经断塌的木板桥,1983年尚在,1985年修水泥桥时全部拆掉了)北端的一个桥墩,向东又进入河床。穿过洪山村南部(向河床凸出的部分)又进入河床。这时河床偏南部流着一沟水,给钻探带来很大的困难。大地是个连通器,黄沙渗水能力更高,水流在南,其北水位也高。表沙下就是水,浅的还行,过了1米,半圆形的铲头就带不上沙了。水和沙一掺合,粘不在钻头的半圆筒中,探铲往上一提都脱落了,探孔也被流沙给坍住了。只好闪过这几百米,继续向东,断断续续到临近东头时,水流偏北过来,无法钻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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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漳河河床中钻探


无法继续钻探,没有找到南墙东头,也就是说没有找到邺北城东南角,无法寻找东墙,钻探工作陷入迷茫。

晚饭时,大家坐在一块,边进餐,边议论工作,笔者问:“工作难度这么大,为啥偏要考查这个邺城呢?”徐先生和屈先生都笑而不答。晚上到徐先生卧室闲聊,他才慢慢地告诉笔者:“邺城工作的困难,是来之前早已预料到的。邺城消失的时间久远,漳河多次变迁,河水冲刷,泥沙淤积,自然破坏和人为破坏,遗迹所剩无几,寻找非常不易,是理所当然的。所以,邺城考查工作是经过长期酝酿的。这次来时,在人员力量的配备上是最强的。比如屈先生在钻探技术方面是全国**的,他几乎做了一辈子的田野钻探,先在安阳殷墟,而后在洛阳、偃师、西安、咸阳以及北京的元大都、东北的中朝联合发掘、满城汉墓等处,积累了丰富的钻探经验;小顾是年轻的女同志,上海人,吉大考古系毕业,有较强的实地工作经验;蒋忠义更是老手了。我们还要陆续调来拍照的、测量绘图的,需要什么人才,我们就调什么人才过来配合,一定会把工作搞好的。”

徐先生还说:“邺城这个地方太重要了。中国历史这么长,历朝历代有多少个大城市,城市规划的进展变化很大。先秦的都城是双城制,其王城和大城都是分开的,王城处在大城的一个角,如邯郸赵王城在大北城的西南角;如齐国的临淄城,王城也是位于大城的西南角,当然与地形地势也有关系。燕下都王城与大城也是分开的,秦的咸阳城和汉长安城都规划得不对称,可隋唐的长安都城及其以后的都城规划布局非常整齐,中轴对称,分区明显。研究认为,魏晋南北朝时期的邺都在城市规划布局方面起到了划时代的作用。本来邺城的考古调查工作早该做了,就是鉴于比较困难,一直推迟到现在,配备了强有力的队伍,才过来的。”笔者听到这些,心里豁亮多了,信心更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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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起:张子欣、孟繁峰、徐光冀、孔哲生




何处觅东墙




早饭后,大队人马奔赴洪山村东。屈先生站在漳河北岸,向四外眺望,秋庄稼早已收获完毕,不再遮挡视线,小麦的苗儿出土成行,尚未复垄,周围地势可尽收眼底,有平滩,有沙丘,也有沟壑,寻找着手点,以何为据呢?

只见屈先生来回走了两趟,站在一个略高的平滩上,招来技工,手指脚下,说:“就从这儿布孔!”随着声音落地,工作人员东西一字排开,每5米1个人,开始钻探。这次能有所突破吗?忽然一个技工说:“好像有夯土了。”屈先生看了取上来的土样,说再探,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紧接着,相邻的一个探工,也从地下取出一个土样,几个人看后,笑了,马上把东西两端的人调回,改作南北布孔。就这样,邺北城东墙找到了。其实就是屈先生指的那个地方。

东墙有的在地表二三米下,有的在四五米下,跟踪追迹,探到近千米长,在北大堤外侧探到了建春门,又是一大发现。大家正在兴致勃勃地向前追寻,却在显旺村东南断了。再向前探,都是无底的沙子,说明漳河改道曾在此流过,或许是主河道。没有找到城的东北角,而西墙在铜雀残台的东南角,向北全是沙子,也曾是漳河的主河道,也没有找到城的西北角,寻找北墙一时无望了。



屈如忠先生与北城墙




有了东西两墙的南半部分、南墙的绝大部分,北墙寻找无望,我们把工作的方向扭转了一下。在南北中轴线上,偏北部有三座大沙丘,怀疑这是宫殿台基的遗存,就把人调来钻探,工作做了几天,都被否决了,全是沙土。休息时,工人们抽烟,我们闲聊,有人说:如果能找到北墙,更好些。屈先生没发言。快该上工了,他站起来向北走了有近百米远,到了显旺村西约300米一个叫报马坟的地方,徘徊了一会儿,招手喊:过来两个人!两个技工赶紧过去了。

很快,在地表2.5米以下发现了夯土。技工们连续取上几铲,已经到达水位,用手掰开夯土,其芯还是干的,说明密度大、渗水困难。可见曹操筑城时要求严格,工程质量很高。向东西延伸,均可探到,我们非常兴奋。

大队人马来了,向西探的不远就都成沙了,好在向东一直探到显旺村中,在这段城墙中还发现了一个门,按文献记载应是广德门吧。北墙共探出350米左右,这就好多了,四面的城墙断断续续都有了。北墙虽短,可以画延长线,让它与东西两墙的延长线相交,就可以确定邺北城的东北角和西北角,邺北城的整个范围就出来了。

我们对屈先生的这种神功都交口称赞,从安阳来的一个技工说:“屈老四(地方俗称,屈先生在家中排行第四),不是凡人,穷苦农民出身,一天学都没上过,能在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工作,多么不容易。”

当发现东墙时,蒋忠义和笔者拉着米绳,在漳河河床中沿邺北城南墙,从西向东丈量,或漫步沙滩,或穿过居民住所,或光脚挽裤涉水,或跋涉淤泥之中,在各种不同的环境中穿行。


文章来源:赵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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