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世翩翩佳公子

韩鹏
2024-05-07
来源:赵都文化

浊世翩翩佳公子


□韩鹏


浊世滔滔,天下板荡,一位清秀出尘的公子,肩荷家国道义使命,翩翩游走于江湖,辗转奔波在救难图存的泥泞路上。

浊世,翩翩,佳公子。三个意象清冷的词组,就这样奇崛地结合在一起,变成了司马迁《史记》中的一句千古名言:“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

自从太史公将这三个词组珠联成串,并亲手挂到平原君胸前,“浊世翩翩佳公子”就成了一种风神秀朗、卓荦特达、俊逸高迈的人格高标,被后世之人奉为经典。

“翩翩佳公子,容华耀朝暾”,“自是振振佳公子,冰肌玉骨相辉映”,“翩翩佳公子,语秀含余清”,“风流佳公子,妙龄秉天机”,“安卿诗人亦画史,翩翩世上佳公子”,“江南佳公子,遗我锦绣端”,“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当这些绮词丽句从诗人嘴中脱口而出时,他们一定率先想到的是平原君赵胜。

前258年9月,秦军兵围邯郸。刚刚经历长平惨败后的赵国国力衰竭,军民疲敝,面对来犯强敌,赵国已左支右绌,难以抵抗。

到前257年12月,赵国军民已近崩溃,邯郸岌岌可危。在此危亡之际,平原君连续派使者到魏国请求援手,又亲自率门客到楚国紧急求救。最终,在他的努力下,魏、楚两国及时派来援军,进而大败秦军于邯郸城下,救赵国于倒悬,使邯郸化险为夷。

可以说,如果没有平原君,赵国的历史极有可能提前结束在前257年,赵国的末代君王将不是赵迁,而是赵孝成王赵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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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邯郸市肥乡区平原君广场上的平原君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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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原君赵胜,系赵武灵王之子、赵惠文王同母弟、赵孝成王之叔。

他于赵惠文王元年(前298年)为赵相,此后三去相、三复位,历经赵惠文王、赵孝成王二朝,卒于前251年。他驰骋于战国末期的舞台上,在赵国起着中流砥柱的作用。

战国末期,秦国以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强劲崛起,进而对诸侯国远交近攻、不断蚕食。为应对弱肉强食、错综复杂的严峻时局,也为自己救亡图存、积极壮大,各诸侯国都积极广揽人才,网罗贤能。《论衡·效力》载:“六国之时,贤才之臣,入楚楚重,出齐齐轻,为赵赵完,衅魏魏伤。”其实,就连日益强盛的秦国也概莫能外,《容斋随笔·卷二》就载:“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

由于通过养士的方式可以大量集中人才,既能迅速抬高自己的政治声誉,以号召天下,又能壮大自己的政治力量,以称霸诸侯,所以权贵阶层开始争相礼贤下士,不拘一格搜罗人才,形成了士无常君、国无定臣的人才流动局面。

各国竞相展开的人才延揽战略,也带来了列国的贵族之家大兴养士之风。

对于“士”与“民”的阶层区分,孟子有着很精准的指认。他说:“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苟无恒心,放辟邪侈,无不为已。”(《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他又补充说:“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若民,则无恒产,因无恒心。”(《孟子·梁惠王章句上》)恒产,即常产,是赖以生存的固定资产;恒心,即人的不变不易之心。只有拥有恒心的“士”,他们因经历长期的心性修炼,不会被贫富左右心志,从而能够慕仁追义,心怀天下,担当起家国使命。

因而,贵族之家纷纷屈身优待士人,积极礼贤下士,广招人才,豢养门客,培植游离于政权之外的私家势力集团。这中间,以赵国的平原君赵胜、魏国的信陵君魏无忌、楚国的春申君黄歇、齐国的孟尝君田文最为知名,他们有个响亮的集体称号——“战国四公子”。

四公子中,春申君因为系楚王救命恩人而为楚相,其他三位均出生于宗室。他们高居上位,手握重权,又都喜欢虚己求贤,揽士纳才,养客传舍,重义全交。四公子率领他们各自的门客,几乎同时亮相在战国末期的舞台之上。他们彼此欣赏,遥相呼应,在为国纾难或救他人倒悬中,树立并散扬自己的赫赫声名。

此时,养士已成为上层社会竞相标榜的一种时髦风气,只要是有实力有抱负的国君、权臣,无不以尽可能多地收养门客为荣。入秦后发达起来的吕不韦,就因攀比与追风战国四公子,也搞起了自己三千人的门客团队。《史记·吕不韦列传》载:“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赵有平原君,齐有孟尝君,皆下士、喜宾客以相倾。吕不韦以秦之强,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

在养士者那里,更多的是立气势,传威名,结私交,以强悍姿态立于世,然后在关键时刻,乘隙而奋盛于一时;被养者,则是追求人格独立,怀抱异能,在依附权贵并享受主人的优待与尊崇中,随时准备用自己生命作为回报,实现士为知己者死的价值追求。在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序的大乱之世,豢养与被养双方都含情脉脉地找到了某种不言自明的相互依托。

食客的成分和来源也相当复杂,有上门自荐的,有经人荐举的,也有主人慕名延聘的。有智、勇、辩、力之士,也有鸡鸣狗盗之徒;有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也有不少高才逸士出谋划策、奔走游说、建功立业。他们不属于国家官吏的编制,也不担任公职,但其地位和作用却为国家和社会所公认。

更重要的还在于,贵族养士绕过了政府的权力系统,只是用自己资财,在自家后院广造馆舍,养纳门客。不干预政治则不会被王权见疑,那么,这支队伍就可以放心成为自己的私人势力,以养士报己,为我所用。

《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载:“平原君赵胜者,赵之诸公子也。诸子中胜最贤,喜宾客,宾客盖至者数千人。”数千之众的门客,不是国家财政供养,而是吃赵胜的私家口粮,这个经济负担该有多么巨大?

孟尝君田文就曾为此屡感囊中羞涩,他为了供养三千门客,竟然要“舍业厚遇之”。即便这样,拥有万户人口封地的薛城,依然“邑入不足以奉客”,田文还需要向民间发放高利贷,来填补养士所需食资的巨大窟窿。

养了数千之众食客的赵胜,不会有同样的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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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尝君的挠头事也是平原君的难题。

《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中就讲了这件事:“赵奢者,赵之田部吏也,收租税而平原君家不肯出租,奢以法治之,杀平原君用事者九人。平原君怒,将杀奢。”

面对亲自上门收租的田部吏赵奢,平原君为何要抗税,难道他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平原君自有其难言的隐衷,实在是因养士而甚感手头吃紧,能不缴就不缴了,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但平原君知道自己理屈在哪里,根本不需要赵奢的辩解:“君于赵为贵公子,今纵君家而不奉公则法削,法削则国弱,国弱则诸侯加兵,诸侯加兵是无赵也,君安得有此富乎?以君之贵,奉公如法则上下平,上下平则国强,国强则赵固,而君为贵戚,岂轻于天下邪?”

所以,面对公然跑到自己家里大开杀戒,以砍掉九颗家臣头颅来严重挑衅自己尊严的赵奢,平原君的怒火在胸中骤然升起,但又迅速被理智之水浇灭。

他不仅立刻消弭了对赵奢的极度恨意,而且因赵奢为国聚财而不惧豪强的大无畏英雄主义,陡起认同与倾佩之心,“平原君以为贤,言之于王。王用之治国赋,国赋大平,民富而府库实”。

不因自己尊严被冒犯、利益有所失,就被狭隘的个人情感支配,去打击报复对方,反而能以理性认知来及时反忖自己的言行,并以浩阔的胸襟容纳他人冒犯,诚恳接受惩罚,甚至还以激赏的姿态,将冒犯者向上大力举荐。

正是在平原君的推荐下,赵奢走入了赵惠文王的视野核心区,这才有了前270年,在今山西和顺,赵奢率军抵抗秦军取得的阏与大捷。

这样的人,才是一个真正深明大义、胸怀家国、知人善任、爱才如渴的人!但,一个爱才之人,如果过分看重“爱才”之名,反而会被自己的“爱才”之名所绑架。

平原君家有座临街的楼,这是中国历史文献中记载的**座楼。

其楼毗邻民宅,民宅中住着一位跛子,他总是一瘸一拐地外出打水。平原君的一个美妾住在楼上,有一天,她凭窗闲眺时,看到了跛子打水的样子,美妾顿时花枝乱颤,没心没肺地哈哈大笑。

刺耳的笑声极大伤害了这位残疾人的自尊心。第二天,怒气冲冲的跛子找上平原君家门,他对平原君说,他想得到取笑他的那个美人的头颅,理由是“臣闻君之喜士,士不远千里而至者,以君能贵士而贱妾也,臣不幸有罢癃之病,而君之后宫临而笑臣,臣愿得笑臣者头”。

可以看出,居于民家的这个跛子不是平原君的食客,而且,“士”也是他自我硬性贴到脸上的标签,并没有第三者认可。

美人的浅薄一笑固然无礼,让她当面道歉谢罪即可,怎么能大嘴一张就索要人头呢?阅人无数的平原君很清楚跛子的讹诈企图,面对他的奇葩要求,平原君并没有当面动怒,也没派人轰走他,而是微笑着应付了一句:“好吧。”跛子走后,平原君还笑着对大家说:“观此竖子,乃欲以一笑之故杀吾美人,不亦甚乎!”

结果很严重。过了一年多,其门下舍人悄悄走了一大半。平原君纳闷了,他对大家说:我对待各位先生,方方面面不敢有失礼的地方,可是离开我的人为什么这么多呢?一个门客回答说:因为您不肯杀掉耻笑跛子的美妾,故而大家认为你喜好美色而轻视士人,所以他们纷纷离去。

无奈之下,平原君斩杀那位美妾,亲自登门向跛子献上美人头颅,并向跛子认真谢罪,宾客们这才又像跑散的羊一样重新回圈。

士我所爱,美人亦我所爱,固然不应爱美人而怠慢士,但更不能为了一个自贴标签的“士”的过分自尊,而残忍杀害一位美女!

而且,此后这个跛子并没有进入平原君的传舍中,更不见其有任何“士”的言行建树。可见,平原君在这里纯粹是被自家所养的士们要挟了。因为在众食客的心中,这个自认为士的跛子,就是自己群体的代表,他受辱,就是士人群体的耻辱。

中国历史自有确切的文字记载起,贵贱尊卑等级有序的观念便占具统治地位,但在极个别时间段,个人人格独立的要求会得到尊重和满足,战国养士制度盛行期即为其一。贵族与士人之间,享有人格上的相对平等。养士的权贵,必须仁而下士,不能以富贵骄士,这样一种新的价值观唤醒了游士个人意识的自觉。

《吕氏春秋·仲冬纪》载:“士议之不可辱者,大之也。大之则尊于富贵也,利不足以虞其意矣。虽名为诸侯,实有万乘,不足以挺其心矣。诚辱,则无为乐生。若此人也,有势则必不自私矣,处官则必不为污矣,将众则必不挠北矣。忠臣亦然。苟便于主利于国,无敢辞违,杀身出生以徇之。国有士若此,则可谓有人矣。”

翻译成今天的话就是:士的名节不可受到屈辱,这是由于士十分珍视名节。珍视名节,就会把它看得比富贵还尊贵,私利就不足以使士的心情快乐了。即使名列诸侯,拥有万辆兵车,也不足以使士的心志动摇了。假如受到羞辱,就不愿再活下去。像这样的人,有权势一定不会自私自利,居官一定不会贪赃枉法,率领军队一定不会屈服败逃。忠臣也是这样。只要有利于君主、有利于国家的事,决不会推辞不干,一定杀身舍生为君为国献身。国家如有这样的士,就可以称得上有人了。

要获得士人的真心拥戴,使他们“苟便于主、利于国,无敢辞违,杀身出生以徇之”,那么养士之人就必须尊重士人的意愿,了解他们的情感,并与他们息息相通,互亲共融。

平原君可以无视这个跛子,但不能不在意他的门客队伍。事实上,门客们已经在用集体离开赵家的脚步,来清晰表达他们的态度。这对爱士爱到天下皆知,并以此自炫自傲于世的平原君来说,他已经没有第二选项,只能违心去杀妾,并向跛子谢罪。

孔子生前一再感叹“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赵胜为士杀妾之举,却是个难得的正向回答。

问题是,这个用道德绑架平原君的跛子能代表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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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史记·六国年表》记载,前265年,赵孝成王元年,赵威后执政,平原君再次担任赵相。

此前一年,秦昭襄王赶跑穰侯魏冉,任用从魏国逃来的范雎为秦相,封其为应侯。范雎在魏国时曾受到魏相魏齐的侮辱,他在秦国得势后,马上威胁魏国要杀掉魏齐,否则就要攻打魏国。魏齐于是逃到赵国,躲在了平原君家里。

一心要为范雎报仇的秦昭襄王得知此消息后,马上给平原君写了一封邀请函,信中虚情假意地说:“寡人闻君之高义,原与君为布衣之友,君幸过寡人,寡人原与君为十日之饮。”(《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下同)

秦昭襄王的这类把戏演得太多了!

前299年,他盛情约楚怀王到武关会盟,结果扣留了楚怀王,使楚王客死异乡;仍是这年,他邀请齐国孟尝君到秦国为秦相,结果见面后就想杀害孟尝君,若非在鸡鸣狗盗之徒帮助下夜半跑出函谷关,孟尝君就要命丧咸阳;前279年,他还盛情邀约赵惠文王在渑池相会,若非蔺相如扈从,赵何也几成不归之势。

平原君清楚言而无信的秦昭襄王的卑鄙伎俩,虽然明知前途险恶,但为了赵国以及自己的声名,却不能不去,于是他毅然入秦。

秦昭襄王与平原君饮了几天酒后,终于露出獠牙。他对平原君说:“昔周文王得吕尚以为太公,齐桓公得管夷吾以为仲父,今范君(范雎)亦寡人之叔父也。范君之仇在君之家,愿使人归取其头来。不然,吾不出君于关!”

平原君大义凛然地回答道:“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夫魏齐者,胜之友也。在,固不出也,今又不在臣所。”面对胁迫,他义正词严地拒绝了秦王的无礼要求。

结果,秦王真就扣留了平原君,并威胁赵孝成王必须交出魏齐。在写给赵孝成王的信中,秦昭襄王凶相毕露,蛮横地要挟道:“王之弟在秦,范君之仇魏齐在平原君之家。王使人疾持其头来;不然,吾举兵而伐赵,又不出王之弟于关。”(作者注:平原君乃赵孝成王叔叔,《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错称其为“王之弟”)

吓得赵王紧急发兵包围平原君宅第,藏在这里的魏齐连夜逃到了赵相虞卿那里。虞卿考虑赵王无论如何不会放过魏齐,便解去赵国相印,然后带着魏齐一同逃出赵国。走投无路下,他们选择先逃奔魏国,希望借助信陵君的力量再逃亡楚国。结果,信陵君由于畏惧秦国,犹豫再三,迟迟不愿与他们见面,后在侯嬴劝导下,信陵君才亲自到野外去迎接,但魏齐听说信陵君一开始对见他有难意,遂拔剑怒而自刭。

最后,赵国将魏齐的人头送到秦国,秦昭王这才放平原君返赵。由此看出,平原君在多年养士、爱士、处士中,自己也成为了士人群体中的一员,而且自觉以士的价值取向来自我体认,并以侠客的人格来匡范自己。

什么是侠客?

司马迁给定的答案是:“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史记·游侠列传》)他们最让世人欣赏的便是急公好义,为人纾难。哪里有不公之事,哪里需要拯溺,无论自己处于何种危险境地,也必千方百计突破障碍,前去为弱者伸张正义,救人于水深火热。

虽然魏齐最终还是丢掉了性命,但平原君完全不顾自身安危,即便身陷囹圄、命丧虎口,也要急士之穷、救人于厄的大无畏精神和高贵品质,依然让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侠之大者,爱国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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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司马迁对平原君还是有微辞。

在《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太史公不无遗憾地说:“平原君,翩翩浊世之佳公子也!然未睹大体。鄙语曰‘利令智昏’,平原君贪冯亭邪说,使赵陷长平兵四十余万众,邯郸几亡。”

太史公说赵胜未睹大体、利令智昏,指的是平原君同意接受冯亭献韩上党,这才导致长平之战的爆发,最终造成邯郸被围,赵国几近亡国的局面。

将长平之败的整个责任归咎到平原君一人身上,这有失公允了。

前262年,秦将白起攻韩,拔其野王(今河南沁阳),从而使得韩国上党孤悬于外,与韩国本土通道隔绝。按照秦国战略计划,韩国上党已在秦国囊中。

孤立无援的韩上党郡守冯亭并不甘心降秦,在自感无力应对情况下,决定将韩上党十七城献给赵国。如此,赵国必然被拉下水,赵军会与守卫上党的韩军共同抵抗秦军。

《资治通鉴·秦纪》载:“武安君伐韩,拔野王。上党路绝,上党守冯亭与其民谋曰:‘郑道已绝,秦兵日进,韩不能应,不如以上党归赵。赵受我,秦必攻之;赵被秦兵,必亲韩。韩、赵为一,则可以当秦矣。’乃遣使者告于赵曰:‘韩不能守上党,(将)入之秦,其吏民皆安为赵,不乐为秦。有城市邑十七,愿再拜献之大王。’”

如此大的一块地盘,像馅饼一样自天而降,陡然摆在了赵孝成王面前,你说诱人不诱人?

赵孝成王认为,出动百万大军进攻,跨年逾载也不一定能得到一座城,现在人家把十七座城邑当礼物白白送给我,怎能不要呢?

已经有明确先入之见的他,还是找来两位叔叔平阳君赵豹、平原君赵胜进行商讨。

赵豹认为不能接受韩上党,他认为无故之利是祸,不能贪得,“不如勿受。受之,祸大于所得”;平原君赵胜却极力赞同,他认为,“无故得一郡,受之便”。(《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最后,赵孝成王采纳了平原君的意见。于是,赵国封冯亭为华阳君,派平原君代表赵国政府前往韩国上党接收土地,并传达赵王的命令:“以三万户之都封太守,千户封县令,诸吏皆益爵三级,民能相集者,赐家六金。”(《战国策·赵策》)

站在当时的战略背景中看,赵国接受韩上党不仅不错,而且极为重要和必须。

如若韩上党被秦吞并,秦原有的河西、河东、南阳地区就会与上党连成一片。此前,秦兵只有通过函谷关向东,再跨过魏、韩国境,才能转而向北进攻赵国腹地。而占有上党后,秦军则会直接形成西、北、南三面夹攻邯郸之势。而赵国占据韩上党,与赵上党军事前沿融合,则把赵国抗御秦兵的防线前置在了远离邯郸的上党高地。

前260年,秦派左庶长王龁向韩国上党地区进军,并迅速占领此地。四月,王龁向驻守长平的赵国军队发起进攻,赵国派廉颇为将迎战。

廉颇在连续失利情况下,迅速调整战略,在长平筑壁建垒,构筑三道防线,意欲与秦军长期对抗,拖垮对方的补给。

面对廉颇坚守不出,秦使出屡试不爽的反间计。前260年7月,昏聩的赵孝成王不听蔺相如劝阻,命赵括代廉颇为将,走上长平,改防御为进攻。由此,开启了赵国系列的战略战术错误应对,最终赵国惨败。

如若平原君为相,赵孝成王临阵换将,怎能不征求他的意见?但史籍之中,却并没有平原君在长平之战爆发前后的任何言论记载。

平原君一生三次为相,《史记·六国年表》中明确记载了他两次为相的时间:一次是“惠文王元年(前298年),以公子胜为相,封平原君”,另一次是“孝成王元年(前265年),平原君相”。

而据《资治通鉴·周纪五》记载,前265年,秦伐赵,取赵三城后,赵威后决定求救于齐。在左师触龙劝说下,赵威后这才同意长安君质于齐,然后田单来到赵国,并在次年,即前264年,田单成为赵相。

同样据《资治通鉴·周纪五》记载,前259年,因魏齐藏在平原君家缘故,平原君被软禁于秦,“虞卿弃相印,与魏齐偕亡”。此时是虞卿为赵相。

可见,自前264年至前259年,也即长平之战(发生于前262——前260年)发生的前后,平原君不在相位。

其实,通过《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中的记载也可看出端倪。当廉颇在长平初战不利时,“秦赵战于长平,赵不胜,亡一都尉。赵王召楼昌与虞卿曰:‘军战不胜,尉复死,寡人使束甲而趋之,何如?’”此时,赵王找来商讨军国大事的是楼昌与虞卿,而非平原君。

当长平之战大败后,赵孝成王亲自到秦国许诺割6城以和,秦国在前259年正月撤军,此时,正是赵相虞卿在赵孝成王面前侃侃而谈,力斥赵郝、楼缓割地求和主张,极力反对与秦和媾。

这之后,魏国前来请求与赵合纵,“居顷之,而魏请为纵,赵孝成王召虞卿谋,过平原君,平原君曰:‘原卿之论纵也。’”(《战国策·赵策》)赵孝成王仍然找的是虞卿来商量,话语权被削弱的平原君,只能通过虞卿向赵王表达与魏合纵的主张。

一个不在相位,意见并不被赵孝成王重视和采纳的人,他怎么能对长平之战负起全部责任呢?

《史记集解》引用三国时期学者谯周的话说:“长平之陷,乃赵王信间易将之咎,何怨平原受冯亭哉?”

事实上,司马迁在《史记·范雎蔡泽列传》中也说:“昭王用应侯谋,纵反间卖赵,赵以其故,令马服子代廉颇将,秦大破赵于长平。”

所以,太史公对平原君“然未睹大体”的评语,说得既不合情也不合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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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赵国违背前约,拒不割6城与秦,秦昭王于前259年9月,再次举兵伐赵。

前258年正月,秦军包围邯郸。

国难当头,作为国家柱石,平原君再次被推到赵国政治前台。

自虞卿挂印弃相后,平原君重回相国之位。这在前257年12月邯郸保卫战结束,邯郸城得以保全后,虞卿想借此为平原君请封,公孙龙为此劝阻平原君的话中可以看到:

“此甚不可,且王举君而相赵者,非以君之智能为赵国无有也。割东武城而封君者,非以君为有功也,而以国人无勋,乃以君为亲戚故也。君受相印不辞无能,割地不言无功者,亦自以为亲戚故也。今信陵君存邯郸而请封,是亲戚受城而国人计功也。此甚不可。”

作为平原君门客的公孙龙向赵胜正言,国君任用你担任相国,并不是因为你的智慧才能在赵国****;将东武城封赐给你,也不是因为你做出了有功劳的事情,只是由于你是国君近亲的缘故。你接受相印时并不因自己无能而推辞,取得封邑时不说自己没有功劳而拒绝接受,也是由于你自己认为是国君的近亲。如今,信陵君出兵保存了邯郸而你增加封邑,这是无功时因为近亲接受封邑,有功时又按照普通人身份来论功计赏,这显然太不合适。

从谏如流的平原君,诚恳接受公孙龙的批评,拒绝了为自己请封。

这段记载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魏齐死后,虞卿并没有从此一直留在魏国,而是再次回到了赵国。此时已失势的他,想用为平原君请封的方式,来讨好相国赵胜。

这中间还有更深刻的原因。信陵君假托君命,擅杀晋鄙,弃国抛家前来救援赵国,使邯郸城得以保全。为此,赵王想以五座城池封赏信陵君,但信陵君始终谦逊地认为,自己于魏有罪,于赵无功,直言罪过,坚辞不受。

对赵国有拯溺之功的信陵君尚且拒绝受封,平原君如若加封,会给赵王、魏公子门客、平原君舍人,以及所有的赵国人,一个怎样反差强烈的印象?所以,公孙龙说虞卿这是在“虚名德君”。而平原君虚心听从,也正是他惯常的清醒认知体系,在得到外界预警后,能及时纠偏的做人“佳”处。

到前257年,被秦军包围的邯郸已危在旦夕。此前,平原君曾向魏安釐王和魏公子信陵君接连求救,请求魏国出兵援助,魏王派出了晋鄙率领的10万魏军,前往邯郸共同御秦,但因秦王恐吓,魏国部队走到邺城后,晋鄙便按照魏安釐王指示,留邺筑垒,屯兵不前。

不要怪罪魏安釐王,因魏与秦毗邻,许多年来魏国深受秦害,魏惠王时迁都大梁即是为了避秦锋芒。作为国君,他有理由为自己的国家安全着想。

信陵君魏无忌,是魏安釐王的异母弟,平原君赵胜的小舅子。绝望中的平原君终于按捺不住怒火,将指责与抱怨撒向了内弟。

在信中,平原君向信陵君说:“胜所以自附为婚姻者,以公子之高义,为能急人之困。今邯郸旦暮降秦而魏救不至,安在公子能急人之困也?且公子纵轻胜,弃之降秦,独不怜公子姊邪?”(《史记·魏公子列传》)

信陵君也急!在数次请求魏王出兵而无果后,百般无奈中,他决定率领自家门客队伍赶赴邯郸,与赵国共存亡!

当信陵君一行悲壮地走出大梁东门夷门时,一向为信陵君敬重的夷门监侯嬴却态度冷漠,这让信陵君很不快。于是,他掉转马头,回来问侯嬴原委。侯嬴说,你这样孤身救赵,形同以肉投饿虎,何功之有?况且,一遇到难事,就这样无端拿命去干,那养士还有什么用?

为此,侯嬴提出一个破天荒的计划。

他说:晋鄙的兵符就放在魏王卧室,深受魏王宠爱的如姬肯定能偷出来。此前,如姬的父亲被人杀害,她报仇雪恨的心志积蓄了三年之久,从魏王到群臣莫不想为如姬报仇,但谁都没做到。如姬曾对你哭诉,你派门客斩了那个仇人,并将仇人首级献给如姬。现在,如姬想为公子效命而死,在所不辞,如果你开口请她帮忙,如姬必定答应。如此,你就能得到虎符而夺取晋鄙军权,率军救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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陕西历史博物馆中所藏的秦杜虎符。虎符上铭文:“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杜。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燔之事,虽毋会符,行殹。”


侯嬴还向信陵君建议,带上力士朱亥,在晋鄙拒不交出兵权时,由朱亥果断将其锥杀。而且,为保证计划不泄漏风声,侯嬴估算信陵君走到邺城的日子,北向自刭,以全自己因年老而不能跟随公子一同救赵之志。

与此同时,平原君率领包括毛遂在内的20位门客到楚国缔合纵之约。行前,平原君定下了此行的根本任务:能通过桌上客气谈判取得成功,**;如果不行,那么就要挟制楚王在大庭广众之下签订盟约,只有与楚确立合纵盟约后,才能返国。

脱颖而出的毛遂在楚国朝堂之上大放光芒。

他两次威风凛凛的“按剑而曰”,他两次颇为失礼的反诘“吾君在前,斥者何也”,当然还有他一番“白起,小竖子耳,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而赵之所羞,而王弗知恶焉。合纵者为楚,非为赵也”的生硬说词,最终说服了楚考烈王,并与之歃血而盟。

随后,楚王派春申君黄歇率兵北上援赵。

从楚国回来后,平原君感叹地说:“胜相士多者千人,寡者百数,自以为不失天下之士,今乃于毛先生而失之也。毛先生一至楚,而使赵重于九鼎大吕。毛先生以三寸之舌,彊于百万之师。胜不敢复相士。”(《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其实,单凭毛遂这番刚有余而智不足的言谈举止,能说服楚考烈王吗?

显然不是,真正起作用的是春申君。

《史记·赵世家》中藏着这个秘密。此前两年,前259年,“赵以灵丘封楚相春申君”,赵王将灵丘(今山东滕州)送给春申君黄歇作为封地。身为楚相的春申君于楚考烈王有再造之恩,所以,此次楚、赵联盟的建立,以及春申君率楚军援赵,黄歇的个人努力在其中功不可没。

可以看出,毛遂在极力模仿蔺相如,但其话语和行为却总没有后者那么得体。故而,梁启超中肯地说:“毛遂——小蔺相如也,其智勇略似之,其德不逮,要亦人杰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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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邯郸市东环路与联纺路十字路口西北角小广场上的毛遂自荐群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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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楚援军到来之前,平原君的所作所为却可以大书一笔。

在平原君传舍吏之子李同的建议下,平原君散尽家财馈士,并将自己的妻妾编入士伍,为战士缝补衣物,分功而作。由此,极大提高了邯郸士卒与百姓保家卫国的决心,使得被邯郸城中“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前257年12月,炊骨易子而食的邯郸再也难以支撑下去,已经到了崩溃的极限。

就在此刻,信陵君统率8万魏军(精简了晋鄙的10万部队),自邺城向围困邯郸的秦军进军,春申君所率楚军也适时赶到,于是和邯郸城中的赵国3000敢死之士,内外夹攻,大破秦军。

邯郸解围后,赵孝成王与平原君亲自到邯郸郊界迎接信陵君入城,平原君甚至为内弟背着箭袋在前引路,赵王则一再感叹信陵君:“自古贤人未有及公子者也!”

自此,信陵君与其门客滞留赵国长达十年,赵国则以鄗(今高邑南)为其汤沐邑。

其间,信陵君闻听赵国有毛公、薛公两位处士,分别隐身于赌徒、卖浆之家。礼贤下士的信陵君“欲见两人,两人自匿不肯见公子。公子闻所在,乃间步往从两人游,甚欢”。

当平原君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对妻子讲:“始吾闻夫人弟公子天下无双,今吾闻之,乃妄从博徒卖浆者游,公子妄人耳。”当姐姐将姐夫平原君的话告诉信陵君后,信陵君说:“始吾闻平原君贤,故负魏王而救赵,以称平原君。平原君之游,徒豪举耳,不求士也。无忌自在大梁时,常闻此两人贤,至赵,恐不得见。以无忌从之游,尚恐其不我欲也,今平原君乃以为羞,其不足从游。”(《史记·魏公子列传》)而且,他马上整装,准备离去。此话一出,平原君的大半门客立刻离开赵家,而集体归附到信陵君门下。

当夫人又把信陵君的话告诉丈夫平原君后,平原君为之大惭,亲自向魏公子免冠谢罪,这才把魏无忌挽留下来。是对魏王有畏罪心理,担心回去受到反攻倒算,更是赵国对他优待有加,平原君与他相知相契,这才使得信陵君在赵国盘桓了十年之久。

前247年,秦昭襄王派蒙骜率师伐魏,拿下了魏国高都、汲,魏军屡战屡败。

国难思良将,魏安釐王又想起了信陵君魏无忌,于是派人来到赵国,请他回国。当众宾客不敢劝他归魏时,恰恰是赵国的毛公、薛公,站在魏国立场陈明利害、仗义执言,才使信陵君“告车趣驾归救魏”。他率领五国部队,在河外地区大败秦将蒙骜,大军追至秦函谷关而还。

尽管史书中没具体说都有哪五国参战,但可以相信,这其中一定有感人之德、知恩图报的赵国。

若没有赵胜,就没有信陵君、春申君的救赵之举,赵国就会停摆在前257年;若没有魏无忌,就没有赵国参加的五国部队合纵抗秦,魏国就会结束在前247年。

在赵胜身上处处挥洒着虚心听谏、知错必改、束身向善、追求高义的君子之风,他的人格光芒,也持久向后世散发着迷人的熠熠辉泽。

点点辉光落在诗文里,也成了千秋传唱的经典名句:

——李贺《浩歌》:“买丝绣作平原君,有酒唯浇赵州土。”

——高适《邯郸少年行》:“未知肝胆向谁是,令人却忆平原君。”

——李白《邯郸南亭观妓》:“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

……

前298年,赵惠文王登基后,赵胜获封平原君,其封地就在东武城,位于今山东德州武城县西40里。赵成侯时期,赵国为抵御来自东面齐国的威胁,在赵国东鄙修建了这座城。为区别早在此前为防范魏国而建的南武城(位于今磁县讲武城),此城被称为东武城。

《武城县志》中只有寥寥一句“战国时为平原君赵胜封地”,来努力追忆那位佳公子的依稀身影。而在他的故乡邯郸,今天的肥乡区元固乡内索家寨村,依然矗立着他的永恒栖息之所——平原君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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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邯郸市肥乡区元固乡的平原君墓。


据肥乡古志记载,该陵墓原高二十丈,到明代时,墓上封土尚有十余丈。因陵高土厚,冬季的墓上积雪,要到来年春天莅临很长时日后,才会慢慢融化,因而形成这里独有的一派美景,人们誉之为“赵陵春雪”。

今天,墓土高度已不足4米,再无春雪可观了。想想他生前珠客数千、前呼后拥的热闹,反观2000年后孤零零偏卧此隅,独对衰草萋萋,怎不令人驻足生叹?

但,那个于浊世滔滔中翩翩游走天下的俊逸公子,却从不曾离开邯郸,也从不曾被芜杂的历史荒草所湮没。

文章来源:赵都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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